“石敢当”的前世今生
周 郢
在第十一届“全运会”中，众多体育明星纷纷登场，这里面不仅有体操王子、游泳皇后、举重冠军、排球健将等等，真可谓是群星璀灿，名将云集。不过在这盛大的全运会场中，最吸引人们眼球的，还不仅仅是这些明星大腕，还有一位来自我们泰山的小么子——你看：他俏皮的形象早已遍布大街小巷，他可爱的神态也早已登上电视报刊，家喻户晓，深入人心。可以说，他一亮相，势头便已盖过了所有的参赛明星，成为这次全运会的第一主角。那么，他是谁？我想，不用说，大家便早已在心中喊出了他的名字——“泰山童子”。
对，泰山童子！作为“十一运会”的吉祥物，泰山童子从“诞生”至今天，已经整整一岁了。虽然从年龄来说，他才不过是刚满周岁的幼童，可是我们如果追溯一下他的来历，却会惊奇地发现，他伴随着华夏民族的“石头之梦”，早已走过数千年的沧桑岁月。那么，泰山童子有着怎样非凡的身世？有着怎样的有趣经历？这些，都是我要告诉大家的内容。我今天讲座的题目便是——“泰山童子”的前世今生。
（一）我的讲座分为四个部分，首先要讲到的是：一、从“石敢当”到“泰山石敢当”。
关于“泰山童子”的身世来历，最有发言权的当属他的“老爸”——其设计者山东工艺美院肖文津教授了。据肖教授讲，泰山童子的创作灵感，乃是直接来自于“泰山石敢当”的美丽传说。因此，我们要讲小童子的前世今生，首先便要从古老的“泰山石敢当”信仰说起。
“泰山石敢当”这个名字，对于在座的诸位应当说早已耳熟能详。我们在大街小巷、高楼广厦上，随处可见刻有这五个字小小石碑。可是，大家是否都知道这五个字的含意呢？其实很简单，这五个字的意思说的是：泰山的石头，敢于抵挡一切！
那为什么说泰山的石头敢于抵挡一切呢？这可说来话长啊！这一观念，乃是源于我们华夏民族的一种古老信仰，也就是灵石崇拜。
——在我们华夏先民的观念中，石头是充满着灵性的，他不仅具有人的形象，具有人的生命，也具有人的情感，甚至还具有超人的法力和灵异。这种观念，在石器文明时期便开始了，在尔后的历史长河中一直延续不衰。
对于人们心目的石头神奇，我们且不必用举夏桀将亡国时泰山“山走石泣”的灵怪，也不去说春秋时晋国昏乱时顽石开口的奇闻，只举两个大家非常熟悉的人物——
说起这两位人物的“名头”，可真称的上是如雷贯耳，非同凡响！他们是谁呢？这两位，一位是《西游记》中的主人公孙悟空孙大圣！另一位则是《红楼梦》中的男一号贾宝玉宝二爷！这两位的名头够大吧！那么他们与石头有什么关系呢？大有关系啊，按小说中的描写，孙悟空的本身，乃是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正当顶上的一方仙石；而贾宝玉的原形，则是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女娲补天剩下的一块顽石。中国两大文学中的主人公，无不是石头变的，可见石头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是何等灵异与神奇！
这种对灵石的信仰，到了汉代，开始有了一个具体的名目，名字便唤作“石敢当”。
西汉学者史游写过一本童蒙读物，叫作《急就篇》，其中谈论姓氏时写道：“师猛虎，石敢当；所不侵，龙未央”。这个句子的意思尚不明确，但与“师猛虎”与“所不侵”联系在一起，他所塑造的这位“石敢当”，显然是一个威猛无比的形象。
到了唐代，“石敢当”三个字开始被写在或刻在石头之上，初步形成了镇宅之石的社会风俗。根据宋朝人的记载，北宋庆历年间，在福建莆田县出土了一块石碑，上在写着“石敢当，镇百鬼，压灾殃；官吏福，百姓康，风教盛，礼乐张。”其书石年代则是唐代的大历五年，也就是公元770年。这块唐代石碑出土，表明了唐代不仅有了在石头上书写“石敢当”的风俗，同时开始寄予了避邪压殃、祈福求康的寓意。
从最早的石头有灵观念，到石头开始有了“石敢当”的大名，这是一个变化；而在唐代以后的岁月中，这一风俗又出现了一个重大变化，即从“石敢当”变成了“泰山石敢当”。
——在台湾中央研究院傅斯年图书馆中，藏有一幅刻有“泰山石敢当”五字的石碑拓片，碑拓的下方，还有皇统六年“大金燕京易州涞水县如意院”的题记。因此我们可以知道，这方碑石原立于河北的涞水，其立石时间为金代的皇统六年。这是我们今天所见的最早的一方题刻“泰山石敢当”的石碑。
金朝的皇统六年，也就是公元1146年，这个时候，正值宋金之际。按照常情推论，作为一种社会习俗，其形成时间还应更早一些。如果我们将“泰山石敢当”五字出现的年代，推定在此前不久的北宋时期，或与史实相去不远。
那么，流传千年的“石敢当”风俗，为什么会在宋代与泰山“合二为一”了呢？这应当“归功”于宋代全国性泰山信仰的兴起。
北宋的时候，在泰山发生了一场举国瞩目的大事，这便是宋真宗的“天书封禅”。这次封禅之后，宋真宗将泰山神的封号由王而帝，加封成“天齐仁圣帝”，使其神级达到了有史以来的最高一级。这种对泰山几乎无以复加的尊崇，标志着泰山作为全国第一山的官方地位最终确立。由于官方祀典的日益隆盛，民间对于泰山的崇祀也大幅升温。于是有了大中祥符三年（1010）山西百姓请立东岳庙的事件。
事情的经过是：宋真宗封禅后，河东——也就是今天的山西居民，以泰山进香路途遥远，祭祀不便，便上奏真宗，请求在家乡修建一座东岳行宫。宋真宗接奏后，当即下诏允准。于是，奉祀泰山神的东岳庙，便在全国各地相继建立。唐代虽已有东岳行宫出现，但宋代却是一个大普及。东岳庙的涌现，使泰山信仰深入到社会最底层。泰山作为第一名山的观念，由之在民间信仰中得以确立。
泰山神圣地位的确立，也深深影响到了石敢当的信仰风俗。山是由什么构成的呢？对，石头！天下无处没有石头，那么哪里石头应当最有灵性啊？肯定是泰山了！这样“灵石崇拜”便与“灵山崇拜”结合起来，“石敢当”被冠以一个新的尊号“泰山”。从此，“石敢当”变成了“泰山石敢当”，这个名字从宋朝传到金朝，一直流传到了今天。
这是我第一讲的内容：“从石敢当到泰山石敢当”。
（二）接下来，我要讲的是：“从石敢当到石将军”。说到这个话题，还要从中国信仰中的神祇人格化讲起：
在最早的信仰观念中，各种自然神无论山神、石神、河神、树神，都还没有具体的形象。但后来在发展中，人们出于自身的需要，逐渐为其塑造成形形色色人物形象，让他们具有了人的意识、人的感情。于是，泰山神成了冠冕威严的帝王，海神变成了龙王爷，雷神成了雷公，电神成了电母……。那石头神石敢当成了什么形象了，他可不一般，他成了威风八面的大将军。
石敢当如何成了将军呢？这要追溯到历史上一位姓石的猛将。
这位姓石的猛将名叫敢当，他所处的时代乃是群雄逐鹿兵戈云仍的五代时期。
在“天子者，兵强马壮者为之”的五代十国的大动荡时期，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称雄一方的枭雄。其中有一石敬瑭，也就是后晋王朝的创建者，历史上第一个“儿皇帝”。在石敬瑭的侍卫中，有一人唤作“石敢”，此人手执一柄大铁锥，武艺高强，有万夫不当之勇。当后唐愍帝因宗室叛乱，自京师出逃卫州时，石敬瑭伪装与愍帝议事，伏兵拥入，尽杀愍帝左右。石敢在这场事变中，为保护石敬瑭力战而死。
这位石敢，本来与我们所说的“石敢当”八杆子也打不着，不过巧合的是，他的名字，与泰山的灵石名字，仅有一字之差。久而久之，人们在对石敢当进行人格化的塑造时，便吸纳了这位石敢勇猛善战的特点，这样，一位新的石敢当形象——“石将军”开始在民间信仰中出现。
随着“石将军”形象的传播，各地除了竖立“泰山石敢当”的石碑外，也开始刻立“石将军”的造像。在造像中，石敢当被塑造成了手执长弓利剑的威猛形象，镇守于桥头、街巷的冲口。后世还流传着一首歌咏“石将军”的古诗：“甲胄当年一武臣，镇安天下护居民。捍冲道路三叉口，埋没泥途百战身。铜柱承陪闲紫塞，玉关防御老红尘。英雄来往休相问，见尽英雄来往人。”活画出一个威风凛凛、震服四方的石将军风采。
石敢当虽在新起的民间信仰中一变成为石将军，但在泰山流传的关于他的民间故事中，他虽有“将军”的头衔和行头，但更多的却是以单打独斗、行侠仗义的侠士形象出现，他的对手，也多非敌军大将，而是祸害四方的妖魔鬼怪。其中一个故事是这样的——
泰山有一人，姓石名敢当，家住在徂徕山下桥沟村。这个人武功高超，无所畏惧，尤好打抱不平，泰山周边无人不知他的英名。这年，有户人家闺女染病，请了许多大夫，却皆难治愈。家人无法可施，便去求石敢当，石敢当到来，左右一看，感觉屋中妖气甚重，心知是妖精作祟。于是隐身于这间屋内，到了深夜，妖精果然潜至，石敢当拔出宝剑，一阵搏杀，只杀得妖精哭天喊地。只可惜功亏一篑，让妖精借着一阵妖风逃去。后来妖精又在外地祸害百姓，人们又请石敢当去降妖，而妖精听到石敢当来了，就早远远遁去。可是四方妖精甚多，石敢当无法分身各地，人们便把他的名字刻在石头上，镶嵌在墙上，用以镇摄群魔。于是就有了遍及天下的“泰山石敢当”的刻石。
这个传说故事，十分生动地演绎了石敢当的镇鬼压邪、护祐阖家平安的信仰内涵，以及其铭名刻碑、传播天下的民俗特点。除了这些，还有一个内容值得我们特别关注。是什么呢？是故事中石敢当有了“老家”，他的家乡在徂徕山的桥沟村。
如果我们了解一点民间文学的知识，就会知道神话传说在传播过程中，常常有“落地”的现象。即传说中的内容往往与本地风俗相结合。譬如我们所熟知的牛郎织女故事，牵牛、织女本是天上的星辰，但经过一番演变之后，却一齐到了山东沂源去安家落户。石敢当也不例外。因为他名字前冠有“泰山”，自然就成了泰山人。不过，民间故事把石敢当老家安置在徂徕山的桥沟村，却是有深刻的文化背景的：
传说中的石敢当姓石，而徂徕山下的桥沟村正是石姓聚居的一方村落。在这个石姓家族中，不仅出过宋代名儒石介，还出过一个威名远震的元代大将军石珪。这位石珪可不一般，在金元之际，他虎踞山东，鹰扬中原，被成吉思汗封为兵马都总管，人尊之曰 “石将军”。正由于这个缘故，民间在传说石敢当故事中，便把石敢当“安置”到这一名族之中。石氏聚居的桥沟村，便自然而然成为石敢当的故乡所在。后来泰山老奶奶信仰兴起，老奶奶也被说成是桥沟石家的女儿，以后更被说是石敢当的女儿。泰山三大神祇的两大尊神——石敢当与碧霞元君的家乡都被说成是桥沟村，实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文化现象。
上面我们说了石将军这么多，那么这石将军到底长什么样啊？可以告诉大家，近年的文物发现，已揭开这位大将军的庐山真面目。1985年夏，我在距徂徕不远的旧县村访古时，忽然在村口发现了一位身擐甲胄携带长弓手执宝剑的石刻人像，当地人都喊他石人老爷。说是拜他能驱鬼压邪、阖家安康。后来经过与外国传教士书中所收石敢当版画比对，最终证明这几位肃立汶河岸边的石人，就是人们心目的家乡守护之神——“泰山石敢当”。经中国美术学院毕斐教授考察鉴定，其镌刻年代不晚于明代。
这便是我第二讲的内容：“从石敢当到石将军”。
（三）第三讲的题目是：“从石敢当到石大夫”。
刚才讲到石敢当的主要功能，便是降妖伏魔、驱妖辟邪。不过，作为普通民众，他们生活中经常遇到的不是鬼怪的惊扰，而是疾病的苦痛。特别是在医学不普及的荒僻地区，就更是如此了。这时，人们自然而然又想起无所不在的石敢当，于是，一个新的泰山灵石形象“石大夫”，又开始浮现在大众的信仰之中。
据清代学者王士禛《古夫于亭杂录》记载：“齐鲁之俗，多于村落口立‘泰山石敢当’五字，云能暮夜至人家医病，北人谓医士为大夫，因又名曰‘石大夫’”。根据王士禛这条记载可知，石大夫是泰山石敢当的另一个新形象。
根据现在所掌握的文献记载，石大夫信仰最早兴起于明代，它的策源地是位于泰山东北麓的章丘东岭山。
关于石大夫的来历，在过去的方志中记录不够清晰。2005年初，我在岱岳区祝阳的祝山，发现一方道光年间的《石大夫碑》，较为详细地记录了关于石大夫的传奇经历。
故事说：在明朝的时候，有一位书生，流落江南，卖药糊口。有一天，当他又累又渴时，有一位身高五尺的童子，向他作揖问候，并热情地请他一坐，对他说：“你是我家乡的父母官啊！希望日后不要忘记我，我姓石，以后你可寻访我于东山之下。”童子为他奉上香茶，书生饮后，精神一振，两人遂依依惜别。
过了许多年，这位书生果然考中进士，吏部授官，出任章丘知县。书生记起当年小童的情谊，便专程去东山寻访，可是找遍了山上山下，也没打听到有姓石的。书生走累了，便在一块巨石下歇息。在似睡非睡之中，他又恍惚看到当年的那个童子走到他身边，指着巨石说：“这就是我啊，相别数十年，我们又在这里重逢了。”书生惊醒，方知身后的巨石，便是童子的真身。书生因妻子久病，便祈求灵石求护，果然一祷而愈。从此石大夫治病救人的声名大噪，传说他常年游走四方，布施药物，能起死回生。于是，人们在巨石旁，建成一座石大夫庙。四方求医者，纷纷到石下祝祷祈愿，成为当地一大风俗。《聊斋志异》中便写到有一位叫韩方的农民，性至孝，因父母皆染重病，便带上香纸，“哭祷于孤石大夫之庙”。这位孤石大夫，也就是石大夫的另一名称。
至今在章丘东岭山上，还存有传说中石大夫的真身。这方石头体如巨屋，高达5米，围10余米，在石体的东侧，有篆书“大夫石”三字，南侧有明朝嘉靖年间章丘知县刘凤池的题诗。这位刘凤池，很可能就是故事中书生的原型。当地人都把这方巨石称为“石大夫爷”。大家有兴趣，不妨去章丘寻访一番。
石大夫信仰在章丘兴起后，很快传遍了泰莱山区，在泰安、莱芜、淄博、邹平、新泰等地，纷纷建起了石大夫庙。石敢当治病救人的形象深入人心。我刚才讲到，在岱岳区祝阳祝山上，便有一座石大夫庙，建于清代。每年九月九，都有盛大的石大夫庙会。现在虽然庙已毁坏，可庙前清代《石大夫庙叙》石碑犹存，它是泰山地区石大夫信仰的实物佐证。
从远古到清代，石敢当的形象在不断变化，到了当代，泰山灵石又会以什么形象出现
呢？请听我的最后一讲：“从石敢当到石童子”。
（四）在历届的全运会上，都要推出一个吉祥物，象七运会是雄鸡明明，八运会是小牛圆圆，九运会是南狮威威，十运会是金麟……。人们都在期待着，本届全运会又将推出怎样的吉祥物呢？
专家们经过苦苦追索，将目光投置在五岳之首的泰山。他们8次登上泰山，对泰山的风土人情、历史文化背景都进行细致采访。其中作为泰山重要民俗文化、全国非物质遗产的 “泰山石敢当”，给创作者以极大启迪。一个传承着泰山石品格的小精灵，渐次浮现在创作者的脑海中……。
2008年10月14日晚，在山东电视台演播大厅，一个活泼可爱的石头娃卡通形象与观众见面。这便是我们开场所说的“泰山童子”。整个构思都是以泰山石为核心表现内容，有机结合传统与现代元素，活画出一个朝气十足、活力四射的石头娃娃。这个泰山童子，可以说是对石敢当形象的最新演绎，既撷取了石敢当文化中的勇猛无敌、平安吉祥的传统内蕴，同时又体现了奋勇争先蓬勃向上的时代精神。
——对于泰山童子的造型，我还有点个人感悟：历代所塑造的石敢当图案，大多是成人面貌。而这次设计成儿童相貌，除了突出卡通吉祥物生动可爱的特点外，我认为可能受到了传说中石大夫为“五尺童”形象的启迪。因为在所有的泰山石传说中，只有石大夫的出场是个“泰山娃”。
从泰山灵石到石将军、石大夫，再到今天的“泰山童子”，可以说，每个时代的人们都有着自己心目中的石敢当。如果说石敢当是泰山石的前世，而石童子便是泰山石的今生，而在以后的岁月中，只要泰山不颓，泰山石在，关于泰山石敢当的形象也必将被一次次重塑与更新。那么，未来的石敢当又会以什么形象出场呢？让我们拭目以待吧！
泰山学者—周郢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