泰山石敢当文化与当代精神理论研讨会:
历代禁废“石敢当”考
周 郢
(泰山学院泰山研究院)
“石敢当”作为一种民间风俗,来源甚久,传播尤广,深入人心。但因其被搀入“风水止煞”的内核,往往被正统官吏士人视为“淫祀”之一端,予以排斥。考察历代对石敢当的禁废史实,是了解这一风俗发展的沿变的一个重要内容。
最早对石敢当信仰的禁止可能发生于宋代。《宋会要》礼二○之十四十五载:政和元年(1111年)正月九日,宋廷诏毁开封府神祠千所,其中“五通、石将军、妲己三庙以淫祠废”(《宋会要辑稿》第771—772页)。因自五代之后,石敢当融入后唐将领石敢之形象,被尊为“石将军”。 宋祝穆《事文类聚》别集卷十八性行部:“石敢当:五代汉高祖刘知远为晋高祖押衙,潞王从珂反,唐愍帝出奔。晋祖自镇州朝京师,遇愍帝于卫州。知远遣勇士石敢袖铁椎,侍晋祖虞变。晋祖与愍帝议事,帝左右欲兵之。知远拥晋祖入室,石敢格斗死,知远以兵尽杀愍帝左右,留帝传舍而去。”(《新编古今事文类聚》第3册,中文出版社1989年版影印本,第1700页)又清顾张思《土风录》卷三:“今俗或称石敢当为石将军。”因此宋廷所禁废的石将军祠很可能即石敢当或石敢之庙。如是,则石敢当信仰于北宋已有祠祀。
元明时期,石敢当的禁废情况未见著录。清代理学成为官方哲学,对民间信仰,往往利用行政手段加以打击。乾隆二十六年(1761),江苏巡抚陈宏谋罢“除泰山石敢当”之俗。清顾元熙《陈文恭公(宏谋)祠碑》云:“石将军者,吴人以镇不祥,云古之石敢当也。或祷焉如响,士女坌集,奸盗并作。公至,谓吴民曰:吾闻石之灵者,入水不沈,果尔,吾当为立庙。盍从我试之乎?众忻然从之。公命武夫乘高投诸渊,弗起也,公曰:噫!是勿灵也已。众乃爽然尽散。”(《国朝耆献类征》卷二十,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0年版,第458页)又陈康祺《郎潜纪闻三笔》卷十《陈文恭抚吴时逸事》:“吴俗崇信巫鬼,汤文正公抚苏,攘斥异端,觉牖惛诞,其革除五通神,至今妇稚能道之矣。乾隆间,陈文恭公开府吴中,亦有一二轶事,与文正前辉后光者。……石将军者,吴人以镇不祥,云古之石敢当也。或祷焉如飨,士女坌集,奸盗并作。公至,谓吴民曰:“吾闻石之灵者,入水不沈,果尔,吾当为立庙,盍从我试之乎? ”众忻然从之。公命武夫乘高投诸渊,弗起也。公曰:“嘻,是弗灵也已。”众乃爽然尽散。迹公此二举,若出于机谲权变之所为,究其厉俗化民,志除奸宄,则与文正同一作用也。” (《郎潜纪闻初笔?二笔?三笔》,中华书局1984年版,第826—827页)
后世士人中认同陈宏谋之举者不乏其人。如道光举人汪士铎(1802—1889,江苏江宁人。光绪时授国子监助教衔)汪士铎记某地司理(刑狱官)命弃石敢当像于河底:“汉泰山郡石敢当,悍然以勇名其乡。巫家谈形好厌胜,审象刻置官道傍。阿谁女子病寒热,泥金涂体宵生光。牲醪鼓乐忘日夕,游屐千百焚名香。不知躯干本陋劣,劳焰直欲骄侯王。觥觥岳岳有司理,靴尖踢向支河底。河中鱼鳖共揶揄,汝无心肝乃至此。”(《联壁除石敢当事有感近人故追述之》)。又光绪朝诸生钱绥槃(江苏太仓人,诸生,河南巡抚钱鼎铭之孙,以荫考授通判,署登州知府)亦有诗吁禁其祀:“车辙纵横甚,汝何障此间。居然锡勇号,而不守雄关。咄咄惊人立,悠悠砭俗顽。有谁霹雳手,荆棘一为删。”(《泰山石敢当》)皆反映了当时朝野对石敢当风俗的不同态度。
石敢当信仰在明清之际产出一支流,即流行于鲁中的“石大夫”崇祀。清初王士禛《古夫于亭杂录》卷五:“齐鲁之俗,多于邨落口立石刻‘太山石敢当’五字,云能暮夜至人家医病,北人谓医士为大夫,因又名之曰‘石大夫’。”其崇祀的发源地在章丘杈槎山,其地有石大夫庙。万历《章丘县志?轶事》,志载:“东陵山下大石,高丈余,有神异。不时化为人,行医邑中。嘉靖八年,尝化一男子假星命,自号石大夫,至渭南刘家。是时,前令刘凤池方为诸生,见其支干,即下拜曰:‘我父母也。异日登第,必令吾章丘。’凤池谔然,后果登进士,谒选得章丘。迹其人,父老并不知,夜梦见石曰:‘我非人,东陵山下亭亭大石即我也?’凤池因往祭其处,留诗刻之,为立庙。邑人有沉疾多往祈祷,辄托之梦寐为人医无不立愈。”至清道光年间,其地香火会盛极一时,广聚人众,引起清廷的惊恐不安。以至有拆毁石大夫的敕令。《清宣宗实录》卷三十三:道光十八年(1838)八月丙戌,清廷惧庙会聚众生变,下诏毁章邱县杈槎山石(孤石)大夫庙。宣宗谕内阁称:“前据御史步际桐奏:山东章邱等县杈丫、白云二山庙会,有会集教徒情事。降旨令经额布查办。兹据该抚奏称:‘查明章邱县杈槎山,有孤石大夫庙。高广仅三尺余,旁止草房数间,不堪容止人众;淄川县白云山,有泰山行宫等庙,亦系民间香火社会。习俗相沿,敬神祈福,均无聚众传徒,自为头目等情。’愚民习教传徒,最为风俗人心之害,自应严行查办。至民间赛会烧香,与倡立教会,虽属有间。然各庙会期,聚集人众,难保不良莠混淆。著该抚即督饬各州县,严加查访,随时饬禁。其孤石大夫庙,并著即行拆毁。以杜淆惑而正风俗。”一座民间石神庙竟引发中央政府的指令拆毁,从一个侧面反映了石大夫信俗影响之深广。
历史进入近代后,受西方文明的浸染,石敢当等民俗被视为迷信,再次受到诟病。“百日维新”中,康有为上书光绪帝《请尊孔圣为国教立教部教会以孔子纪年而废淫祀折》,其中论及石敢当等民间信仰:“惟中国尚为多神之俗,未知专奉教主,以发德心,祈子则奉张仙,求财则供财神,工匠则奉鲁班,甚至士子通学,乃拜跳舞之鬼,号为魁星,所在学宫巍楼,高高坐镇,胄子士夫,齐祈膜拜,不知羞耻,几忘其所学为何学也。即称为城隍,列为正祀,而号为阴官,多列鬼判,虽狞恶足警,亦非经典所昭垂,其里祀土地,亦犹是矫枉也。其他龙王、牛王、猴王之祀,以人祀兽,尤为反异,若夫木居士之一株,石敢当之一片,亦有无穷求福的人。”凡此皆应“立命有司,立行罢废”(姜义华、张荣华编校《康有为全集?第四集》第95—98页,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)。维新运动虽旋遭镇压,但康梁罢废迷信之议却深入人心。发生在泰山周边的朱某毁除石大夫庙,改建学堂之举,可视为对康有为奏议的推行。
民国成立后,包括泰山祀典在内的自然神崇拜被政府废除,风、云、雷、电、山、川、龙王等坛庙改为学校、工厂、机关等,在全社会提倡科学,破除迷信。民国十九年(1930)四月,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秘书处奉发《神祠存废标准》于各级党部,进行大规模的废止神祠活动。《标准》中列“山川土神之神”称:“五岳四渎:古者天子祭山川社稷之神,山以五岳为尊,川以四渎为大。秦汉以后,帝王封泰山,禅梁父,大都祝其安谧,无为民害。今者地理之学,日有进步,旧日五岳等山,在中国各山中,比之葱岭、天山、阿尔泰山、昆仑山等,已觉渺乎其小。……故五岳四渎,均在废止之列。”(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《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五辑第一编文化(一)》,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,第502页)在此形式下,石敢当信仰也自难置身事外。民国十九年(1930)3月5日《时事公报附刊》署名“青” 之《石敢当考》 云:“前日本市破除迷信委员会,有个议案,打倒泰山石敢当,以去人民阳宅风水之迷信。”按《时事公报》系出版于浙江宁波之民营地方报纸,本市盖指“宁波”而言。
观察历史上诸多石敢当禁废史实,有助于了解这一民俗现象与中国主流文化的冲突与磨合。